官员休沐之日,董灵鹫也将许多简单政务全部交给皇帝,因此落了一日的空闲,在殿内窗前打棋谱,静听秋风卷叶、阴雨绵绵。
瑞雪将一件外披递来,拢在太后娘娘肩上,跟她指了指不远处,低声道:“小郑太医已偷瞧您好几眼了,他怎么也不过来?”
郑玉衡坐在不远处,与女医们商议药方。
董灵鹫信手下棋,随意地想了想,思索道:“或许是皇帝吓着他了……大约也是觉得哀家不上心?不曾护着他?还是……真听了诚儿的话。”
瑞雪摇首道:“真有这个念头,也不会受陛下为难的苦了。”
董灵鹫说:“也是。”
她是经验丰富、年岁积淀而成的老辣猎手,心胸广博,而且非常会自我克制、自我审视,即便是喜爱他,也不会那样牵肠挂肚,将一切情绪表露在外——坐在这个位置上,喜怒形于色是一种要命的忌讳。
檐外,雨滴芭蕉声,淅沥细碎。
董灵鹫打了一张棋谱,提笔将这张谱子勾出来,低头注视着棋盘:“瑞雪,将那本《忘忧清乐集》取来。”
瑞雪姑姑应了声,却有人快她一步,在架几案上将这本名书取来,放到了董灵鹫手边。
太后娘娘还是没抬头,只伸手翻页,刚探手过去,便碰到一段修长冰凉的手指。
她顿了顿,没说话,只将书抽出来。
郑玉衡跪坐在棋枰一侧,身姿如玉。他身上还有一点儿药膏的青草味道,夹杂着淡墨书卷气,此时拢了拢袖,低声道:“臣向娘娘请罪。”
董灵鹫看了他一眼。
几日不见,小郑太医的状况似乎不大好。他仍这么温润,但触手却泛着一股凉意,神情里有点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意味……董灵鹫有点看不懂。
她看不懂什么叫忧思萦身,什么叫求而不得。
郑玉衡被迫跟娘娘冷却了这么段时间,他也反思过,虽然他从不觉得自己桀骜不驯,但面对皇帝陛下的刁难、面对不配为替代品的论调时,他依旧难以抑制地泛起冷傲的烈性,他深怕自己这样,会为太后娘娘带来麻烦。
董灵鹫的声音很温柔:“要请什么罪?”
郑玉衡道:“臣冲撞了陛下的御驾。”
他行礼垂首,纤长的眼睫如羽扇般,在光的缝隙下投下一片浅浅的影。
董灵鹫伸出手,她的指尖很轻柔、很温暖,指腹贴到了郑玉衡的面颊一侧,像是抚摸爱猫一样抚摸着他,细致地安慰、耐心地驯养。
她道:“伤得重吗?”
郑玉衡的心微微颤了一下。
他抑制了许久,那股渴望还是从骨骼里满溢出来。通过她的指尖,毫无阻挡地流泄而出。
郑玉衡有时会想,他对娘娘的渴望,或许有龌龊荒唐的冒犯之心,这是值得被千刀万剐的罪行,但更多的时候,他就像是下雨天路过佛像的一只野猫,漂泊无乡,他在为佛像遮雨的伞下蜷缩栖居,在淋漓的雨声中,望见了菩萨低眉。
这一刻,仿佛就是这样的雨,秋色渐浓。
董灵鹫只是摸了摸他,忽然便被小郑太医握住了手,他不再烫到般地松开,而是收拢贴合,握得很紧,仿佛稍微一松手,这眼前的一切就成了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。
董灵鹫轻轻道:“来。”
郑玉衡顺着她的牵引,一点点贴近,靠在太后娘娘身畔。
董灵鹫掀开《忘忧清乐集》,空闲的那只手却在摩挲着他的手掌,沿着他的骨架、骨骼的弧线,一点点地描摹、绘制,这隐秘的探索,几乎让郑玉衡喉口发紧。
他望着董灵鹫的侧脸,目光一动不动,心中却在想,娘娘,您什么时候看着我的时候,就只是我呢?
可他不能说出口,有些事情是不堪点破的。
董灵鹫侧首看书,更改棋局,耳垂上玉坠摇动。她的手停了,指节扣在他的掌心上。
郑玉衡忽然问:“娘娘?”
“嗯。”董灵鹫语调从容,对他一贯的这么温和,“你说。”
“您……喜欢前人的《江城子》吗?”
“谁的《江城子》?”董灵鹫道。
“悼亡词。”他说,“十年生死两茫茫。”
董灵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,这是前朝词人悼亡妻子的词,情真意切,流传极广。她以为郑玉衡是想听她的评价,便思索道:“还算喜欢。”
郑玉衡便垂下头,他缓慢地说:“可这位大词人,最后续娶了亡妻的堂妹。”
董灵鹫也稍有感慨,摇头道:“世间情爱禁不起考验。不光是情爱,人之品性,若是多以试探、多加考验,就是再坚硬的玉石也会击出裂纹来……疑人不用、用人不疑,为国择栋梁,便当如此。”
郑玉衡沉默了一息,随后道:“用人不疑……您就这么确信,臣会一直这么……”甘做他的替身吗?
后半句他没能说得出来。
董灵鹫笑了笑,抚弄着他的手指,点了点郑玉衡的手心,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