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午的阳光浓烈地印上她的身体,脚下的阴影向她稽首。宋珩叼着笔,踩住地往后蹬了一下,秋千小幅度地摇晃起来,院里的风有些发凉,吹得人很舒服。她心情愉悦,抬眼看见二叔叔站在内院的门前,二人对视,叔叔颔首行礼。
他是母亲曾经的侍人。宋珩从秋千上站起来,走到他跟前。
“新婿初来,今日上午缝了一双填丝绵夹袜,中午洗手作羹。老爷请千金去验食事。”他说话时垂着眼睫,不敢抬脸,早已瞧不出年轻时耍性子、抖威风的模样。宋珩多看了他两眼,背着手往后院走,问道“叔叔的病愈了?”实际上已康复有几日了,但手头还欠着一双女鞋没有交给大爷,纺织的事也都搁了一阵子,要时间来弥补。他犹不敢答,恐怕千金察其勤惰,于是说“尚未大好。”
入了秋以后,大晴大雨的气候在一天之内往复多次,宋珩仰头瞧了瞧,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。转入内院,二叔叔上前为她打帘。宋珩缓步走进去,方姓已在榻上坐着等她了,素雅的雨丝绵无有纹饰。雪胎又被他搓磨一大天,在旁端着茶盏侍奉,其余几位叔叔在暖阁,或诵读,或做工,见宋大人回了内宅,纷纷起身。
“父亲。”宋珩躬身行礼。方姓凝望着她半晌,阴沉的脸容逐渐流露出笑意。那僵硬如同纸人般的假笑在很短的时间内转变得近乎慈祥,招手将宋珩唤至跟前,叫她作千金,请她用膳。方姓身边伺候的是个哑儿,叫闻孟郎,上前来为宋珩拉开椅子。
“雪胎是大将军府出来的人,手艺应当是不错的。”宋珩坐下,方姓随之起身落座,雪胎在旁站着伺候,一共上了九盏:咸豉、爆肉、莲花肉油饼、群仙炙、圆鱼、索粉、瓜姜、沙果和茶饭。听说宋大人喜欢爽利清澈,易下口的东西,他盛一碗温热的米饭,铺上芝麻,放一颗梅干,用滚茶浇注,端来跟前。“红茶。”宋珩嗅了嗅,笑盈盈地望着雪胎。松烟香,桂圆汤,他倒是会选。
宋大人而立之年,仕途坦荡,尤其年轻有为。她笑着说话的样子温和有礼,雪胎不免想起刚被抬来的那天晚上,宋大人摸着他的手背,说‘听将军说你柔顺恭谨,我很喜欢你,望你为我好好持家。’她在京居官,遵守礼义,重德不重色,是雪胎最心仪的妇姎。
“你不会说话了么?”
方姓忽然出声责问,在他心猿意马时猛地提拉缰绳,雪胎激灵了一下,忙道“是。是红茶,烟熏小种。”
母亲早逝,生父病亡,宋大人上头还有一位年轻守鳏的父亲,听说是续弦,今年才三十八岁,已被称老爷了,规矩十分大。其余几位叔叔也都年轻,最年长的尚且未到不惑,都很怕他。雪胎今早寅末时就在堂前跪着,天色灰蓝,光线昏暗,岳父冷着脸坐在正堂给他上规矩,身材魁梧的闻孟郎在他身后的阴影中侍立。岳父说绣花、缝衣每三日要验,平日纺织、下厨亦不可荒废,每月须做女鞋衣袜孝敬家主和两位小姐。他从前是齐府的人,又从大将军府出来,要比别人都更勤俭省事,这样才不失了母族的脸面。雪胎也有些怕他,原本想着到家里来,大是大,小是小,孝顺岳父,服侍家主,待两位小姐好,岳父再利害,又能拿他怎么样?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告了状,安了莫须有的罪名在头顶,上了拘束关进大木箱子里。宋大人虽能明察事理,但一个孝字当头,并未多说,只让他和顺。
“还不错。”宋珩吃了半碗饭,将筷子放下。和岑姐比,她的饭量小了真不是一星半点,纵使雪胎思忖着一点一点慢慢添,也还是给她盛多了。宋珩漱过了口,方姓又亲手给她递了茶,她端着没喝,说“雪胎,你和二叔叔去花厅吃吧。”
不跟家主一起用饭,雪胎的心里有些落寞,但也只能颔首答‘是’。反观二叔叔,眉梢眼尾倒有些雀跃的神色。雪胎总觉得家里奇怪,说不上来,于是跟着出去了。
“雪胎刚刚过门,我还觉得很新鲜。”
望着二人离开,宋珩的语气蓦然转变得冷淡又威严,低头呷一口茶。屋内几人吓得恭谨侍立,方姓原地坐着不动,捏住了袖口。“我总觉得,父亲对我的慈爱,日复一日,不如从前。”她将茶盏递到一旁,闻孟郎立即接走了。
“怎么会呢,外配从妇,妇死从女,我已改好了,一心都是为着千金的。”
她长得像她的母亲,也像生父,颈子上的皮肤很薄,凸出喉咙的精巧结构与其下联结勾缠的软骨,在方姓的眼底映出一抹肉色。从前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要拗断宋珩的脖子,令她的巧舌沉默如积金,玉颜消磨如骷髅,而今却连多看一眼都不敢。闻孟郎将茶盏放下又回来,日影摇晃,沉默如山。
“哦,那么是我多想了。”宋珩斜睨了他一眼,提醒道“父亲,你既不是名宦之后,也没有诰命在身。若不能恪守夫德夫功,守鳏养女,日子可怎么过?”
“千金开心了,舒坦的是我,何必要自讨苦吃。”方姓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已经学会了敬畏家主,趋利避害。心里固然怨怼,脸上的笑容却凿得更深,想再慈祥也不能够了,“千金喜欢雪胎,阖府上下谁也不能给他脸子看。但到底是新婿,要调理调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