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没话找话。齐寅被他忽然冷下去的语调给吓住,想起往后还有那么多年的日子要过,又不想得罪他,于是再次伏低姿态退让,让雪胎拿褥子来,他要行礼,还说‘边哥哥的年纪长,陪侯姎的时间长,哥哥若不嫌弃,仆家情愿在此相陪,伏侍哥哥吃饭穿衣、梳头洗脸。只求哥哥的提点,往后齐心侍奉姎妇。’
连北堂岑都听出来,这原就是两句客气话,齐寅已很给她面子了,言语间对边峦是很尊重的。如果是正常男子,这种时候就会起身辞谢,不让大房行礼,说些什么诸如:‘枉受一句哥哥,若是先生不弃仆家寒微的出身,往后凡事还请先生指示’之类的——不过边峦没有,他只是原地坐着,微微歪着脑袋斜睨着齐寅。半晌,被气得笑了,将褥子往齐寅跟前一踢,说‘行,随你。’
齐寅愣在原地,很是下不来台。北堂岑听了长仆的耳报神,说侯夫婿从脸颊红到了耳朵根,他于是出来说话,对边先生道‘而今齐先生是侯夫婿,是大房,因着尊敬您,才来拜您,与您一叙兄弟情分,并没有别的意思’,谁料边先生起身走了,把侯夫婿一个人晾在屋里。
侯府上下将近四百口人,若失了规矩,往后也不好管。北堂岑想着边峦横竖不爱出门,就吩咐长仆,让他对外就说边先生抱病,跟前留两个伺候的,其余人都不要去存英堂,让他一个人静静。那长仆听罢似乎还很感动,觉得她这是给侯夫婿做主。气氛都哄托到这里了,北堂岑也只好应下,说‘小惩大戒即可,凡事不要亏了他,否则显得侯夫婿不能容人,落得不贤的名声反而不好。’
虽然嘴上这么说,但某些时候,北堂岑确实能理解边峦对齐寅——毋宁说,是对‘礼’的抵触。正是这些居住在京师王城,用厚重的金砖与权柄垒就高墙的贵胄,强迫人们浸入世流,硬把鱼肉分出三六九等。可是那些布棋的方略、博弈的规则、入局的资格无论如何都不必要同她们说,因为她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。见识过残肢差互的修罗战场和攀附在浑浊眼球上的飞蝇,哪怕此人再是武德充沛、寒暑不惧,也会就此陷于邪摧六经,痛贯八脉的炼狱之中。百病彼此侵轧,挥刀如燃命火,经脉骨血尽凋敝,飞鸿踏雪泥。
这种时候,还要她们登台唱什么大戏呢?
边峦说,当时他认为很可笑,经历过九死一生之后,他居然坐在一间挺像样的房子里,陪着贵胄公子过家家,假扮他姎妇的前夫。边峦觉得自己装模作样、正经八百的,简直像个人一样,所以乐出来了,乐着乐着又很有些着恼,对齐寅口吐恶言,说‘你趁早省了这份心,爱干嘛干嘛去吧。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,永远都不可能一样。’
确实不一样,齐寅的命挺好的,顺风顺水,让人羡慕。北堂岑没有深究边峦的弦外之音,只是让他不要苛责齐寅。都多大的人了,比人家年长七岁,挤兑得人家直哭,这像话吗?回头上朝时候看见他表姐和他娘,怎么交代?良心上根本过不去。若实在不喜欢他,懒得寒暄,不理睬就得了,这样的话还能为自己辩解,说只是性格内向,不是没有礼貌。
“仆知道的。那天仆家确也有点委屈,但后来想想,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如此骄矜。边先生还未能适应京师的生活,又实在真心爱重侯姎。原也是我占了他的,仆家对此百口莫辩,只盼着日久天长,能向边先生证明,仆与他,想要侍奉侯姎的心是一样的。”
齐寅的语气听着简直像真心的一样,分明受了边峦的气,还将他捧得高高的。为了加入这个家,更是屡次三番交递投名状,见缝插针地向她表忠心。真不愧是京师上都,天女脚下,连男子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,快有点儿朝堂上那帮权臣你施以暗箭,我报以明枪的意味了。“你不同他计较,我已很欣慰,人世多错迕,一些既已发生的事情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”北堂岑瞥了齐寅一眼,脸上露出些笑意,倒不像边峦那样觉得自己受到冒犯,只是无所谓地扬了扬眉稍,对此不置可否,转而挑开车帘观赏街景。
街市繁华,人潮熙攘,真好。不管欣赏多少回,北堂岑都感到震撼心灵:平凡者的平凡振聋发聩。
岁月如此汹涌、江湖如此澎湃、人间如此浩渺,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,正大光明、昂首挺胸地活在世间,穷尽一生也不曾触碰过刀兵,更别提夺去她人的性命。这不奇怪,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意义,重量绝非等而下之,所有人都应有充分的理由活着,好好活着,在星辰澌泯之前拥抱尘世的幸福。只因大地有载物之厚;只因上天有好生之德。
除却震撼以外,更有种回天乏术的无力攫住北堂岑的心志。在从军之前,她们之中又有谁不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?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育女养儿,牧牛放马,平静地享受生命,像接受创口一样接受自己,庸常的生活之中亦有生趣长存——可上天既然有好生之德,却为何没有留出哪怕一线生机给她的双亲、同袍与儿男?余生未几而险倾,九死之症候如罗如网。
身上的衣料倏忽一动,是被人不小心压住。北堂岑放下车帘,回身时望见齐寅正专注地顺着她的目光往外观瞧,想知道她在看什么。光影悉数掠过眼瞳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