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面天色完全暗下来了。
别墅里半盏灯也没有,即使门是敞开的,四周仍暗得伸手不见五指。
「我带你离开这里吧,暮云。」
江暮云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在她想使劲拉起自己时,由着她去。
这是季紜希第一次搀着谁而不是由谁搀着。
屋里每一隅她都了然于心。
儘管如此,季紜希仍能感觉到,江暮云并没有分给她半点重量。
他始终绷紧着身体,像被拋弃的话还能马上重新站起身那样,高大身躯缩在她臂弯里蓄势待发。
季紜希带着他来到大厅,坐到沙发床上。
他躺下,她坐在床沿,轻抚他的手背。
「我去开灯,好吗?」
江暮云默不作声,却反过来握住她的手——仅是虚握,两人的指尖还隔着随时能抽手的距离,她却觉得心脏像被狠狠掐住。
「……我知道了。」她低下脸,凑近他耳畔,「我就在这,哪都不去……」
他眼泪沾在脣边,慢慢闭上眼睛。
骗人。
坠入更深的黑暗前,混浊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两个字。
第一次见到江载明的画,是在国小的美术课本上。
一幅画,一个华丽的头衔,一段冗长描述。
美术课本上说,江载明是近代台湾最知名的画家,十七岁便无师自通,缔造无数纪录。课文还附带一行字,说他曾提出艺术不仅是认真绘画作品,还包括认真待人。无论对方是老是少、是男是女,人与人之间的情感,才是艺术所在之处。
真奇怪。其他画家都只是草草带过,为什么这个人有这么多的篇幅?
然后他盯着课本上那幅画很久很久。
熊熊燃烧的大火。
好美。
美得令人想葬身其中。
〈寻找繆思〉。这是画的名字。
第二次见到江载明,是在育幼院——被其他孩子称做「家」的地方。
「家」有一个窗明几净的展演空间,平时孩子们不能随意进入,只能躲在昏暗的大通铺里嬉笑玩闹。
到了假日,他们别无选择,被赶进展演空间。有时是金工课,有时是外语课,有时是生活辅导讲座……
每到这时,他们就要开始演戏。演戏像孤儿的求生本能,没有人要求没有人号召没有人传授技巧,就这么不约而同地搬演起来——越多人交叠在一起越好,玩得越疯越好,弄得越脏越好,饿得越瘦越好,要有像长在自然里那股原始猛衝的野性,满足所有人的怜悯之心。
暮云不一样。反正都要演戏,他乾脆选择不同的戏路。
「这孩子气质真不一样。」
大人们常指着他,窃窃私语。
发现他看过来,便笑吟吟地抱着他、称讚他。
「讲直接点,他很不像孤儿。虽然安静了些,但气质很好。」
察觉他听见了,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,笑着说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家人。
「毕竟从小就在安置机构长大,看来我们现行的安置措施还是有效的……」
把他当成某种指标,下一秒装出一副关心他、为他着想的语调。
「他身上一点刺都没有!很亲人,听说学校老师也讚誉有加。」
嘴上说着称讚的话,却浑然不觉这些话就算把主词改成家畜也不影响语意。
取悦的对象不断改变,有时是院长,有时是来参观的陌生人,有时是说想收养自己的人,有时是学校老师。
他每天都在演戏,每天每天都在骗人。
骗人骗得多了,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的话是可信的。
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演戏。
直到那男人出现,他说他的画像一隻凤凰,随时要穿破画布。
只有他看见自己的野性。
只有他看穿他压抑的本性。
只有那男人明白,自己多么嚮往投身烈火。
「我和妻子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孩子了。不如你来作我们的儿子吧?我会好好栽培你,让你成为我的接班人。」
满十六岁那天,江载明送了他一幅画,说是他昨日才完成的新作。
暮云双手几乎颤抖,谨慎接下这幅价值连城的作品。
画上有隻大鸟,身上五彩羽翼,张开翅膀,周身捲起焰火。
「……老师,这画的是?」
「你觉得呢?」江载明露出慈祥的微笑。
他反覆端详,「……凤凰?」
江载明摇摇头,很有耐心似地说:「不,这是你。」
然后他说:「这幅画的名字,叫做〈繆思〉。」
他眼里的情感是那么真挚,像暮云曾看见的那幅熊熊烈火,滚烫炙热却毫无保留,彷彿要燃尽一切的谎言。
所以,他相信了。
江载明德高望重,出养评估和申请以最快的速度通过。